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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陳翔羚】

我喜歡代工業,靠著雙手,分期籌賺當時孩子應有的必備品。雖然「家庭代工」逐步退場,但至今我仍慶幸著,當年那些折疊小桌上的珠片針線,曾經穿引著我年少不同的風景。

楚河漢界切分成紅色六十四格的折疊小桌,承載記憶著我年少時的陋巷人情。每日放學,轉到巷口,從一號門牌開始,先探頭「打招呼」的往往是那些擺在門前的折疊小桌和上面明晃晃的亮片、彩珠。而渾黃的夕陽,長久見證了我們的代工年歲。

小學到國中的這段時期,居住的這條街,有半數以上的家庭默默地成為創造台灣奇蹟的推手。1號他們家,專做塑膠花、外銷飾品;碧雲阿姨家則是專門將各式珠花縫綴於外銷布片;麗紅阿姨家則是電路板的零件代工。託這些供貨阿姨們的福,我們家則是什麼樣的代工都可以「玩」。

痴心妄想當富婆

笑容最少的是麗紅阿姨,纖細瘦弱,弓背折腰,矮凳直承身軀,不偏不倚,大小適中,沒有半點橫肉溢出,低下頭加工則與折桌形同一體。去她家拿貨,總聽到她慢條斯理毫無生氣地抱怨自己「墜腸」的痼疾,可那纖纖之手,卻從未停過。說實在的,我家最不喜歡麗紅阿姨家的貨,電路板的加工要用焊槍與老虎鉗,在那張小小的折桌上,定得要擺上一盞昏黃的檯燈,那些電子零件很小,很傷眼。彷彿幾千燭光都無法提供明亮的生氣,室內暗黑的孤寂,撲身而來,讓你想拔腿竄逃。只要在一個板子上架好對應零件,「ㄎㄧㄚ──ㄎㄧㄚ──ㄎㄧㄚ」,聲音相當規律,但每道聲響總是啃蝕著人心,就像卓別林的《摩登時代》中所描述的──零件制式、成品制式、動作也制式,唯一的脫序,反而是點綴的笑料。麗紅阿姨人生的彩繪,或許就是那焊槍留下的傷疤吧!

我喜歡絲襪花與串珠項鍊。供貨的是1號那家阿姨。絲襪花的作法,是要將彩色鐵絲纏塑在圓筒模具上,製成各色金屬花形框架,包覆彩色彈性絲襪,纏繞成繽紛的花束,看來舒服。生活不也如此,在拗折的框架內倘若能得到一點歡喜自在,不亦樂乎?項鍊的步驟簡易,僅要按照規定串珠藏結即可。為了多賺點,我自創一套「泰勒化」流程,將規定的珠子分類放在不同的淺口碟子裡,依次排列,逐步串接,最後打個死結,再用老虎鉗把結口收起,藏拙就好。美醜不重要,惟有速度好。一個小時,可以串80~90條,每條1塊5毛,價位很好,比起那些幾毛幾毛的,好賺太多。甚至還痴心妄想著:「以後就做這吧,或許我可以成為小富婆。」可惜1號阿姨因為房東漲租搬走後,好康不再。

巷弄永不缺笑聲

阿姨們喜歡在下午兩點後逐步把家當搬到門外,談談兒女,罵罵老公,直到渾黃的夕陽催促著,才不甘願地將折疊小桌轉移戰場。

我家做的最久的代工就是將珠花縫綴在布片或衣服上,這是碧雲阿姨介紹的。碧雲阿姨,聲如洪鐘,粗話成詩,大剌剌的模樣令人發噱。每當折疊小桌放在門口閒話家常的時間,你會發現碧雲阿姨的動作最隨興,坐在小凳上,雙腿外開,堪稱現在流行的「M」字腿鼻祖。如果仔細端詳代工阿姨們的手,從細嫩的程度也約略能夠推知代工的質性,但碧雲阿姨的手卻是我們常常取笑的對象,肥短、長滿深繭、指甲厚黃又有紋路,指縫偶爾藏有黑色的小垢,一點都不像縫紉的手。在她的折疊小桌上永遠沒有小剪刀這種工具,因為雙手與牙口無敵。她也會不顧形象地自嘲取樂大家,有她在的巷弄,永遠不缺笑聲。

縫綴飾品,往往最能看出個性。各家完貨,會由最上游提供貨源的廖先生,在規定的時間內,把大家的貨──一捆平均50~100件的布片,聚合搬運,送上小發財車,偶有匆忙錯誤,廖先生卻能迅速歸類,清點完成,不敢馬虎。畢竟,一旦糊塗了,帳目不清,那家可是會喊天哭地,跟你拚命的,而廖先生也絕對別想安全離開此地!所幸,由於公正無私,點收無誤,現結現算,大夥兒自然都對廖先生客客氣氣的。

地圖與結露端倪

我常常想:成千上百的衣服,廖先生是如何一眼判出端倪?原來答案就在布片後面的「地圖」與「結」。「地圖」是每個人縫綴珠片的起始點與各節點之間,因為思路的不同,帶領針線遊走時,自然形成的線圖,而「結」當然是這個線圖的終點。心思縝密的人,線圖是乾乾淨淨,沒有縱橫交錯的狀況,「結」的位置大小總是精確剛好,反之,複雜繁瑣,管你是省道還是國道?全部交錯,密密麻麻,而「結」也沒有固定的停靠站,甚至還能在蛛網的線圖中,一眼看出。我娘與碧雲阿姨,就是兩個極端。碧雲的結大,線圖豐富;我娘的結細,線圖清爽。結大者個性粗率,但爽朗明快,結細者個性細膩,卻也容易思慮太過。

我喜歡代工業,靠著雙手,分期籌賺當時孩子應有的必備品,跟了不少流行,與同儕間的互動落差不會太大。後來,雖然「家庭代工」逐步退場,但至今我仍慶幸著,當年那些折疊小桌上的珠片針線,曾經穿引著我年少不同的風景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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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poppy50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